2008年夏天,大學畢業(yè)剛9天的鄭劍光第一天上班時,領導往他手里塞了一個拖把,指著樓道深處說:“洗廁所去吧,你的工作就是樓道清潔。”
鄭劍光一下子懵了。他的腦子飛速地轉著,一時間沒想明白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。
幾天前,鄭劍光還在為能進入山西大學商務學院后勤服務總公司工作而得意。一個從山西農村走出來的大學生,如今在高校上班,說出來全家人臉上都有光,也不枉費爹媽花錢供他讀完4年大學。
鄭劍光低頭看了看自己為第一天上班精心準備的“行頭”:新買的也是他23年來穿的最貴的白襯衫,咖啡色的褲子和腳上一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。
顯然,鄭劍光是按照想象中辦公室白領的樣子來打扮自己的,出門前還花了5分鐘撥弄自己微卷的頭發(fā)。
鄭劍光很生氣,如果這時候有人向他挑釁,他真想跟人打一架,然后帶著憤怒離開。可是,他又想,“好不容易找到工作,第一天就不干了,怎么向還沉浸在喜悅中的家鄉(xiāng)父老交代?”
他提著拖把,循著氣味走進廁所。學化學專業(yè)的鄭劍光會在實驗室里做化學檢驗,也能在講臺上給中學生講化學課,但是洗廁所,沒干過,也不會。
身旁的清潔工人給他做示范:沖水,洗拖把,清洗便池,擦鏡子,拖地。鄭劍光憋了一口氣,站在便池邊上,摁下沖水按鈕,“嘩”地一聲,水和穢物濺到他的衣服上,讓他哭笑不得。
“小伙子,你站的位置不對,你要站在邊上。你正對著便池,一樓水壓太大,不就全濺你身上了。”那位清潔工人笑著跟他說。
第一天上班,鄭劍光以“失敗”告終,拖著發(fā)臭的身體回到宿舍。
當天晚上,鄭劍光失眠了,腦中晃動的全是父親的身影。他的大學是靠父親一鐵鍬接著一鐵鍬鏟垃圾才讀出來的。如果只種地,父親沒法養(yǎng)得起他這個大學生。每天凌晨3點,50多歲的莊稼漢就要起床,騎車15公里到市里“兼職”做垃圾裝運工,一天賺10元。
鄭劍光知道自己能讀完大學太不容易,可是畢業(yè)后一個讓全家人都驕傲的大學生干的工作卻是洗廁所,他想抱著枕頭痛哭一場。
鄭劍光幻想這只是單位領導給自己開的一個玩笑??墒?,第二天,第三天……一個星期過去了,他還是被安排洗廁所。
不到一周,和鄭劍光一同進來參加實習的8個人就走了一半。鄭劍光無數(shù)次想離開,可是他擔心自己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到村里,對不起爹媽,是個徹底的失敗者。他不服輸,也不想認命,期待著終有一天能讓領導看到他真正的能力。
“洗廁所就洗廁所吧。”鄭劍光體會到天底下任何事情要做好都不簡單,“地板磚一定要把拖把擰干再拖,否則剛拖完一踩就會留腳印。水磨石石板卻一定要用更多水來拖,水磨石吸水性強。清洗便池時,把拖把布條的上下兩端扎起來,中間就像一個燈籠,這樣清洗起來方便”。
兩個星期之后的一天,鄭劍光正在洗廁所,領導跟他說:“你去花窖種花吧。”
于是,鄭劍光從一個清潔工人變成花匠,每天的工作就是填土、澆花和擺花盆。
“到底招我這個大學生進來做什么???招聘的時候說是儲備干部,可是現(xiàn)在干的活兒跟干部一點兒邊都沾不上。”鄭劍光沒法跟家里說,他在單位洗廁所、擺花盆,可是他在實習期間每月只掙六七百元這件事情沒法瞞得了爹媽。
不過,父親接受了兒子大學畢業(yè)后每月賺不到1000元的“殘酷”事實。他還安慰鄭劍光說:“現(xiàn)在別看掙多少錢,好好工作就行了,大學沒白讀,家里現(xiàn)在不指望你掙大錢。”
鄭劍光心里明白,父親只是“無奈”地面對了現(xiàn)實。他回到村里,耳邊會傳來竊竊私語:“讀大學有什么用啊,掙得還沒種地的多。”
父親表現(xiàn)出的理解讓鄭劍光感動,村里人的奚落又讓他羞愧。有一天,他實在忍不住,跟單位領導說:“能不能讓我做一些可以發(fā)揮自己能力的工作。”
領導只是勸他踏實工作,不要浮躁。種了幾天的花之后,鄭劍光又去食堂廚房做小工,洗碗、切菜、削土豆。在他能10分鐘削好30個土豆的時候,又被安排去物業(yè)管理部門查看下水管道和電表。
兩個月下來,鄭劍光把學校后勤各個部門的工作幾乎都干了一遍。領導向他宣布:“恭喜你正式被山西大學商務學院后勤服務總公司錄用了。”
此刻,鄭劍光才想通,“原來最開始的工作是領導刻意安排的,就是讓我將后勤工作都體驗一下,一切都從基層干起,學會吃苦。”除了驚喜之外,他罵自己“本來就是農村走出來的孩子,讀了幾年大學變得矯情了,看不起最基本的勞動,差點放棄一個工作機會”。
在正式進入學校后勤服務總公司經營發(fā)展中心工作之后,鄭劍光不再洗廁所、種花以及削土豆,他主要做培訓接待工作,為來學校開培訓會的單位籌辦會議。
第一次籌辦培訓會議時,鄭劍光意外地“搞砸了”。在忙活大半天為一家銀行布置好會場之后,鄭劍光催對方付款,“合同上清楚地寫著開會前一天對方要付清費用,我覺得一定要按照合同辦事”。銀行負責人表示,暫時來不及把費用付清,第二天再結算。
鄭劍光脾氣上來了,心里又擔心對方鉆空子,腦子一熱,沖人家扔了一句狠話:“對不起,如果今天不付款,明天你們就不能開會。今晚12點之前算今天,過了這個時間就算明天。”
鄭劍光的直愣直接氣走了客戶。學校后勤服務總公司總經理趙新平把他叫到辦公室訓了一頓。鄭劍光忍不住掉了眼淚,在洗廁所的時候都沒這么委屈。
等他平靜下來,趙新平對他說:“堅持原則是對的,可是你一定要注意溝通方式,你在社會上歷練還是少了。”
雖然鄭劍光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,但在上大學后,他主動跟人打交道,參加各種學生活動,還當上了學生會主席,也自認為鍛煉出了與人溝通的能力。搞砸了這次培訓會之后,鄭劍光意識到自己身上的“學生氣”以及骨子里大學生的優(yōu)越感還是會跑出來“作祟”。
在遭遇一次“滑鐵盧”和挨過一頓批評之后,鄭劍光反而靜下心來,他不再計較工作是否讓他“屈才”,工資相比于實習期也翻倍了。在他以為日子可以按部就班地往下過的時候,“重任”卻找上他了。
工作一年多后,讓鄭劍光既敬畏又佩服的領導趙新平跟他掏出幾句心里話:“我把你從人才市場帶走的時候就看好你,但是我還是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吃苦,就一直考驗你,你果然還是堅持下來了。現(xiàn)在后勤公司決定讓你管理學生餐廳和教工餐廳。”
幸運之神似乎在向鄭劍光招手,但是他所要面對的卻是學校餐廳的一次經營“危機”。因為物價上漲,餐廳窗口的班組恰逢合同到期,幾乎都走了,只剩下兩個窗口在營業(yè),其他的窗口都只留下“空架子”。
鄭劍光又失眠了,不是激動,而是害怕。“寒假一過完,全校1.7萬個學生和2000名教職工去哪吃飯啊?”
“一開始總是覺得沒有機會,現(xiàn)在機會給你了,還能放棄嗎?”在寒假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,鄭劍光跑遍太原市各種小吃街,一邊吃著小籠包、麻辣燙,一邊跟小吃店老板“搭訕”。這樣的場景對鄭劍光來說并不陌生。在讀大學的時候,他也曾經為了給學生活動拉贊助,跟老板們談合作,說得口干舌燥。
鄭劍光的口舌沒白費。他把特色小籠包、麻辣燙、漢堡包等風味食品帶進了學校餐廳,又重新整合了一遍菜品,讓師生們不僅能吃飽還可以吃好。
危機總算度過去了,鄭劍光松了口氣,也讓別人服了氣。如今,只有26歲的鄭劍光要管全校大部分師生在校內的吃喝,從一根白菜到一塊豬肉,從天花板到下水管道,他都要操心。化學專業(yè)出身的他,在工作中始終保持著嚴謹?shù)膽B(tài)度。
從畢業(yè)工作到現(xiàn)在,3年過去了,鄭劍光當上了餐飲中心主任,有了自己獨立的辦公室,每天要穿著西裝、打著領帶上班,也能拿到一份說出來不再覺得寒磣的工資了。
讀書能改變一個農村孩子的生活嗎?鄭劍光也沒法說明白。如果當年遠房親戚不給他墊上200元的學雜費,或者中考結束后就去修車鋪當學徒,他也可能過著平靜的日子。對鄭劍光來說,讀高中、上大學,至少讓他走出了鄉(xiāng)村,看到了外面的世界。因為成了大學生,他開始想過一種與父輩不同的生活,只不過這種期待在遭遇現(xiàn)實后,也曾陷入尷尬。
有一件事情不用懷疑,那就是鄭劍光會時常懷念大學時光,尤其會想起在自習室找不到空座位后的無奈心情,以及在拉贊助時被公司保安架走的“狼狽”經歷。
【來源:中國青年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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